（7）明月

  万籁俱寂，明月高悬。

  景修睡得很沉，脸颊依然是粉红一片，身子蜷在一起，手中紧紧攥着赵云的头巾，倒像是个年幼的孩童。赵云在一侧看着他，本想是拿走头巾就离开的，现在看来也只有他明日再来讨了。

  “你还真是个蠢蛋。”他轻捏了捏景修的鼻子，看着这张睡得毫无防备的脸，赵云心底不知什么东西起伏了一。他泛起无奈的笑意，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，“晚安。”

  反正迟早是要走的，多留几日又何妨……

  赵云走出府外的时候，刘备正在外面等着他。

  “又遇见先生了。”刘备不等赵云开口，就先行言道。

  “你……”赵云愣了愣，方才没有仔细注意，如今借着月光，他才看清那人的面容，这才笑道，“子龙与阁下甚是有缘啊。”

  有缘个鬼？明明刚才是自己给他指路的吧？知道他要来这里也是理所应当的吧？！赵云虽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，不过还是没忍住在心底给自己敷衍的寒暄吐槽了一番。

  “确实。”刘备神色变了变，道，“先生想必就是随伯珪将军一同前来幽州的赵云吧？”

  “正是，不知阁下又是？”

  “备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，为复兴汉室，此番往来奔伯珪将军。”刘备倒是直言不讳，无意隐瞒身份，将“复兴汉室”四字直接就挂在了嘴边。

  是他！是公孙瓒先前频频提起的同门师弟，是刘虞当尊称一声“刘皇叔”的人，中山靖王刘胜之后，刘玄德。

  赵云顿时大惊失色，又喜忧参半。他刘备正是这么一个有野心，有理想的人，辅佐他，自己当是毫无怨言，在所不辞的，可没想到的是……他竟来得这么快……

  “是子龙先前失敬了！”

  “无妨无妨，你是伯珪手下最得力的将士，多次助他平反有功，玄德当向你道一声谢才是。”刘备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，自己一开始没有表明身份，还去要求别人未免有些过于蛮横无理了。

  一提到公孙瓒的名字，赵云顿时蹙了蹙眉。

  刘备注意到了他的神色，顿时起了疑心，问道：“子龙可是对将军，有所介怀？”

  赵云沉默了一会儿，这才答道：“子龙忠心一颗，天地可鉴，绝不会背叛将军，只是……将军若是背弃了自己的理想，子龙也无力劝阻……”

  刘备挑眉，道：“哦？你怎知伯珪就一定会背弃自己的理想？”

  赵云道：“恕子龙，无法直言。”

  “现在的年轻人倒也是有趣，偏要追求什么理想。”刘备稍稍调侃了一句，他知道赵云赤胆忠心，是绝对不会背叛公孙瓒的，可终有一天他是要离开的，枉费了这样的人才，倒也可惜……

  他顿了顿，定定地看向赵云的脸，问道：“如果你终有一天要离开，届时……可有兴趣来我这里呢？”

（8）决战

  朝廷委派给公孙瓒三千精兵的初衷便是让他去讨伐叛贼张举等人，他虽心底早有计划，却终究还是觉得有些不稳当。

  毕竟是战争，毕竟是打仗，这是要死人的，可他没有功夫也无力去安抚战后的那些游牧民族，百姓暴动也是一个大问题，对于日后治理幽州有着极大的困扰。这同样也是公孙瓒迟迟不开战的原因之一。

  “伯珪听小生一句保证，那些游牧民族便就交给我，你且放心去讨伐逆贼张举。”刘虞当初是这么跟公孙瓒说的，虽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，可公孙瓒看得出来他的眼神，这种坚定，伪装不出来。

  他信了，几日后他便领着三千兵马出发去征讨乌桓。这一去，就是六年。

  这六年之间，刘虞果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，将幽州打理得井井有条，游牧民族鲜少有传来暴动的消息。

  “将军，在想什么呢？”行军时喝不得酒，赵云没办法同公孙瓒借酒消愁，便只得坐在他身侧陪他看着朦胧又冷清的月色，分一盏悲凉。

  公孙瓒没有回答，只空凝望着月色沉沉。

  “好吧，将军既无意相告，子龙便不再多问了。”赵云见他不愿开口，倒也不勉强他，只是坐在他身侧，同他一起沉默。

  当初他说，他只在此处稍留几日。可如今，六年光阴弹指飞灰间。

  谁能想到，这一仗竟打了整整六年。虽然他们也曾停歇过，也曾回到那个幽州重新整顿过，可对于逆贼的征讨却片刻未息。他们这些将士，只听军令行事，若公孙瓒没有下达“撤退”的这道命令，他们就要一直战斗下去，直到自己生命结束的那一天。

  不过今天，便是这最后一日了。

  他们已经被丘力居围困在这辽西管子城整整两百余日了，友军和敌军如今双双粮尽士溃，死伤大半，穷途末路。决定这一战最终的胜利，便就在明日。

  “子龙，”沉默许久的公孙瓒突然开口道，“若是这一战败了，便就一去不回了，你当如何？”

  “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，为武将，尽忠而战死沙场才是最好的结局。”

  公孙瓒深以为然。

（9）银枪

  战鼓擂，硝烟起，双方将士脸上皆是赴死的决心。

  “景修，等会儿我可保护不了你了，可别犯蠢，又给我丢人。”

  “哪会！”景修瞪了赵云一眼，“别以为先前救过我几命，就能一直欺压我了！”

  赵云笑而不语。

  但愿以后还能这样欺负你吧。他这么想着。

  赵云的一杆银枪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
他这些年在公孙瓒手下征战四方，从来都是一人破千军，每一场战斗都做好了必死的觉悟，染血而归。如今面对沙场上还在不停拼杀的将士们，他脑中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念头，他何尝不想站起来，可他的身上又插了多少支箭，被劈了多少道伤痕？

他将银枪向地上一插，试图强撑着再次站起来。那银枪上染满了敌人的血，如今正一滴一滴顺流而下，渗透入泥土之中。

“嗖”，一道箭离弦而出，赵云瞧得清清楚楚，敌方弓手瞄准的正是自己的这个方向，而且这一箭来得迅猛，想要躲开？太迟了。

该死！今天小爷我就要死在这里了！

赵云不甘地在心底喊了一句，甚至还在愧疚当初不该接受了刘备的那建议，如今是要让他苦等也等不到自己一个战场冤魂了。

罢了，不是自己说的吗，死了也好，死在沙场，便是自己的夙愿。

“子龙！”就在那支箭几乎必然会从赵云身上穿心而过之时，只听不远处景修大叫了一声，他自己甚至还未反应过来，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就挡到了自己的面前。

一道血光闪过，箭，正中景修的左眼。

他闷哼了一声，但还是忍住了疼痛，回头看向身后的赵云。赵云的神情已经僵住了，这一箭，他尚且躲不开，为何……

“幸好，你没事。”景修对他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，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。

“子先……”赵云张口叫了他的名字，正欲说些什么，却又听“嗖”的一声，还是那个弓手，还是那道声音，这次的这支箭自他前胸穿入，直直穿心而过。

连景修自己都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深深没入自己胸口的箭。

  “嗖”，又是一声。依然是胸口。

“不……不要……”赵云的瞳孔瞬间缩小，口中喃喃着，他现在恨不得扑过去将那个发箭的弓手碎尸万段！可如今，他甚至连接住景修都做不到……

他倒下去了，在赵云面前。他甚至还在朝着他微笑。

“子龙？”公孙瓒很快便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，当即将赵云搀扶起，想先带他去处理一下致命伤口，可赵云一站起来便义无反顾地扑到了景修倒地的方向，拼了命地摇晃着他，试图想要叫醒他。

“喂……蠢丨蛋，你醒醒啊……”赵云声音已经发抖了，景修左眼和心口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，看上去极其怵目惊心。

“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……一点也不好笑啊……”他一把撕下头巾，想替景修包扎伤口，可还没多久，血便又喷涌而出，将他的头巾生生染了红。

  公孙瓒分身乏术，无力顾及这边，只得去支援其他地方，而敌军却也很快便注意到了这里，已经有人提着剑朝赵云冲过来了。

  赵云一夺长枪，朝着那人首级直取，刹那间血喷涌而出，对方甚至还未出剑，便倒在了赵云的长枪之下。

“逆贼，休要伤他。”他冷声道。

此刻，赵云的眼神已经丝毫没有了感情，瞳仁几乎泛红一片，他早已无暇顾及身上的疼痛，什么尽忠什么光荣什么战死沙场！他此刻只要景修活过来，为此他就算是屠遍整个战场，又有何惧，在所不惜！

可他早该知道的，从景修倒下的那一刻起，留给自己的，便是最后一个眼神。